很近一次回家,是在去年十一月底,那时候北方的天气已渐渐转凉,凛烈的寒风几乎褪去了这片黄土地上所有的绿色,一幅破败萧条的冷落,痛苦的呻吟着,像一位日薄西山的老人,静静的躺在历史古老的城墙上,看着酽酽夕阳紧裹自己蹇劣的躯体,等待翌日清晨灵魂的再次绽放。当然,我屋前的葡萄树也没有逃过此劫,葡萄早已没了,只剩下弯曲的树干,上面稀稀拉拉的挂着几片泛黄的叶子,在风中摇摇欲坠。在家里的那段时间,进进出出,每次都能看到他静静的爬在父亲为他搭建的架子上,像熟睡的婴儿,我知道那是他怕冷的缘故,等到明年初春他便会醒来,揉着惺忪的睡眼去拥抱整个世界。由于天气愈加寒冷,我与父亲便将他从架子上取下,然后小心翼翼的盘起来埋进土里,好让他免受风雪的侵袭,安静的睡过一整个冬天。我和父亲用铁锹为他临时堆砌的小屋,像一座小小的坟墓,而里面住着的却是未亡人!午后温暖的阳光下,坐在小凳上囫囵翻阅,眼睛累了,抬起头便看见他依然静静的躺在那里,不厌其烦的陪我度过噜苏繁冗的暮夕,此刻让我想起了海子在他的著名诗作《亚洲铜》中的诗句:
亚洲铜 亚洲铜
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
你是很好的一块埋人的地方
大概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吧,那时的农村还不是很富裕,虽然是在秋天,各种各样的水果都已成熟,但与我们来说却还是很昂贵的,谁家门前要是有几棵果树,便成了稀罕物,还没等果子成熟,就被我们这群调皮的孩子偷光了,苦涩的味道,麻木了我们的口腔,但我们依然吃的津津有味儿,像中了头彩一样高兴,直到现在,有时候回想起我们那一帮人,不禁莞尔。想想当时,一群稚气未消的孩童,穿着脏兮兮的校服,放学后便开始谋划今天要去进攻谁家的果树,商定之后,便开始分工,谁去摘果子,谁在外面放哨、接应,像即将要进行一场战争,安排的井井有序,滴水不漏,如此大费周章的准备工作,使得我们的行动屡战屡胜,大多数时候都会满载而归,找一个僻静没人的地方,一群人边吃边笑,聊着刚才惊险的过程,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突发状况的出现,导致我们行动失败,一些人被“敌人”俘虏,移交到自己家里,被父母狠狠的教育一顿。犹记得那一天我们几个人经过唇枪舌战的激烈交锋之后,很终决定去偷邻居家的葡萄,分工之后,我被“幸运”的推举为“主攻手”,说实话,每次去我都是担任观察手的,这偶尔的角色变换,让我的心砰砰的狂跳不止,站在翠绿的葡萄架下,阳光透过叶隙悠然的流淌下来,落在潮湿松软的泥土上,随着清凉的秋风婆娑着,像许多翩跹起舞的丽人,饶是可爱,无暇欣赏这些动人的姿态,我急忙扬起头,努力搜寻着藏在叶间的尚未成熟的绿色葡萄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下之后扔进书包里,见满了之后便猫腰想要逃离战场,可人算不如天算,就在这个时候,邻居大叔居然从田里干完活儿扛着锄头回来了,见我们围在他家门口,一想这群坏孩子鬼鬼祟祟肯定没干好事,于是扔下锄头快步跑了过来,在外面观察的同伴一见情况不妙,向我吹了个口哨,警告我有危险,快跑!之后便都撒丫子溜得无影无踪,这下可苦了我这个前锋,真到进退维谷的地步了,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,邻居大叔也已赶到了,见还有一个没跑掉,就把我一下拉了出来,打开书包一看,当场就气的扑哧扑哧的,指着我鼻子说:“你们这群孩子,咋这么淘气呢,葡萄还没熟摘下来怎么吃啊,等长熟了又不是不让你们吃”,听着他喋喋不休的吐沫星子乱飞,我小声的嘀咕着:“哼,你这么小气,还会给我们”,邻居大叔见我在那自言自语,更加的生气了,“你个臭小子,说什么呢你,走,去找你爸妈去”,说完便气呼呼的拽着我向我家的方向走去,我一看事情不妙,要是见了爸爸妈妈又少不了一通批评教育,于是挣扎着说:“叔叔,我再也不敢了,就饶了我这一回吧”,不曾想,邻居大叔竟那么执拗,非见我爸妈不可,我心一横,心想:见就见,谁怕谁啊。后来的事就可想而知了,那天正好妈妈不在家,所以也就没了保护伞,被爸爸好好地训了一顿不说,还罚我站在太阳下面反省。
说来也算因祸得福,等到第二年开春,爸爸便从邻居家剪了一根葡萄树的枝条,把它埋在了我屋前的菜地里,看着枯干的树枝,我问爸爸:“这能长出葡萄树吗?”,爸爸笑着说:“肯定能啊,等过几天下场雨它就发芽了”,我满怀希望的等着爸爸的话应验的那一刻,几乎每天都会去看看,终于,真如爸爸说的,经过一场春雨洗礼之后,菜地里居然奇迹般的长出一棵嫩绿的小树苗,我欣喜若狂的跑去告诉爸爸,爸爸说:“等明年长大了,再给它搭个架子”。就这样,在我期待中,小树苗茁壮的成长着,而我亦随它慢慢长大,直到他长成一棵参天大树,硕果累累,粗壮的树干,分出许多细长的手臂,随爸爸为他搭好的架子蜿蜒着向上爬去,枝头骄傲的指向蓝天和白云,向他们诉说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,展示着自己婀娜的身姿,同时也为我的小屋遮蔽了毒辣的太阳,让我可以在他伟岸的身躯下休憩、看书、练字、睡觉,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!他像一位忠诚的仆人一样,为我遮风避雨,又像一位真挚的友人,在我孤独寂寞的时候陪我说话,更像一位心语的聆听者,不论我有多少心事,都会在月光下与他倾诉,而他也会不厌其烦的听我尽诉衷肠。很多年过去了,他也开始变得苍老,我则客居异乡,只是在夜深人静、心烦意乱、无法入眠之时想起我这位独守故乡的老朋友,想起与你厮守的岁月,而今自己孑然一身行走在陌生的土地,竟没有太多如你这般可以畅聊解忧的诤友,想来不禁潸然泪下。
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,小草摈弃了自己一整个冬天枯黄的形象,开始召唤春姑娘的脚步,纤细的柳枝把这盎然的画面分割成一条一条美丽的丝带,轻盈的飘扬在钴蓝色的天幕,溪水清澈的在大地上蜿蜒,寻找着自己生命的归宿,绿油油的麦田整饬的排列在秋天收获的希望中,任由飞鸟一掠而过,睥睨着纷飞的纤尘,李清照说“知否,知否?应是绿肥红瘦”,所以光有这“肥”的绿似乎还是少了点什么,于是三月的桃花开始按奈不住寂寞竞相开放了,一树一树的粉红像美人脸颊羞赧的红晕,点缀了单调纷繁的初春,上帝是公平的,不会奢侈的把所有的美全都给了谁,随着桃花的凋落,春天终于露出了她倩丽的容颜,满地的野花插在她的秀发,惹人的蜂蝶嬉戏着萦绕在她的裙袂,这时候燕子也逐渐的从南方赶来,在农舍的屋檐下呢喃细语,吵醒了沉睡中的果实。好长时间未曾回家,也不知道屋前的那棵葡萄树长得怎样了,而现在正值盛春,我想枝枝叶叶应该也都长得差不多了,再过一段时间,便会孕育出小小的葡萄,那是我很为高兴地时候,看着他们由芝麻大小逐渐长成一串串翡翠珠子,煞是娇人。
北方的夏日,骄阳似火,将整个世界浸淫在一片水生火热之中,极目远望,热浪重重,扭曲了周遭的景物,勤劳质朴的农民大汗淋漓的在田间劳作,机器的轰鸣声响彻苍穹,牛羊懒懒的爬在白杨树下乘凉,鸟儿栖息在枝头不停的鸣叫。虽说西北干旱缺水,但在这里生存的植物似乎并不觊觎南方的流水泠泠,既然不能改变环境,所以他们便用几千年的时间去适应环境,根,深深的扎进土里,吸吮着大地甘甜的乳汁,让他们的身躯傲然挺立在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,给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带来希望和坚强,我时常在想,是什么让他们不离不弃的恪守在这里,又是什么让他们青春永驻,也许答案就在那条缓缓流淌了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之中。当每一个文明的足迹踩过他们的身躯,留下许多残垣断壁,在酽酽夕阳的包裹下凝声哽咽,是他们用枝叶揩净了所有的风霜血雨,亦是他们不嫌人情的冷落,陪伴着被遗弃的孤独举步维艰的走到了今天,他们不愿离去,也不忍离去,既然世人一次又一次的捉弄历史,而历史却又无法言语自己的苦痛,所以他选择留下,倾听生命的呐喊!此时的葡萄树并没有因为炎热的天气而变得无精打采,相反,茂密的枝叶层层叠叠的交织在一起,遮蔽了整个世界,正午十分,全家人围坐在阴凉下吃饭、聊天,融融泄泄,将所有的烦心事都抛诸脑后,大串的葡萄业已临近成熟,羞答答的隐藏在叶子中间,我的眼光不停的在枝叶间逡巡,搜索着她的倩影,然后用稚嫩的小手去捏,看软了没有,往往这样的动作我要重复上好多遍,如果软了便摘下来放进嘴里,不过多数时候我都会因为忍受不了苦涩的味道而将她吐出来,大口大口的喝水,这时候爸爸总是会调侃的笑着说:“葡萄就算没熟也让你捏来捏去捏熟了”。
也许就是在我这样不停地摩挲下,炙热的夏天渐渐的过去了,转瞬到了风轻云淡的秋天,葡萄也渐渐地全部成熟,由僵硬的深绿色,慢慢地变浅,继而成了淡黄色,我知道那是秋天的颜色,也是收获的颜色。葡萄成熟的时节大概是在十月份,这也是玉米成熟的时候,所以每次跟着爸爸妈妈去掰玉米,我都会摘几串葡萄带上,既可以解渴,又可以填饱肚子。随着葡萄的成熟,叶子似乎知道自己孕育果实的使命已经完成,便急忙随着萧瑟的秋风变黄,继而在没有人的时候安静的落下,也许他只想让人们欣赏她的美丽与光鲜,并不想让人们看到自己枯萎败落的样子,是的,她害怕世俗的眼睛刺伤他的尊严。物以稀为贵,也许是因为太多的缘故,我开始慢慢地失去了以前的新鲜感,不怎么喜欢再吃葡萄,而爸爸妈妈则因为忙于奔波也无暇顾及他的存在,以至于满树熟透了葡萄静静的挂在枝头竟无人问津,这可高兴了一群正饥饿难耐的蜜蜂,嗡嗡的每天萦绕在葡萄树的周遭,感觉饿了便趴在香甜的葡萄上狠狠的饱餐一顿,也是在那个时候,我惊奇的发现,原来小蜜蜂不只是采蜂蜜,原来还采葡萄。我总觉得秋天过的很快,似乎只是夏天和冬天之间用来过渡的小桥,稍不留神就会一晃而过,有时候真不得不叹服于造物主睿智敏捷、超乎常理的思维方式,一个是热浪冲天的大蒸笼,一个是严寒凛冽的大冰窖,他居然把他们安排的如此紧凑,着实让人费解。
喜悦了四季中的春夏秋,那么剩下的很后一个季节便只能用郁悒来填充了。本来还有一些黄叶在经过秋风的冲刷仍倔强的挂在树枝上,像风铃一样的摇摆着,这下倒好,一阵寒风之后,只剩下孤零零的树干缠绕在葡萄架上静静的矗立着,我不忍他这样赤裸裸的在我眼前晃动,于是与父亲一切将他深埋进土里,劳累了这么长时间,他确实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来愈合自己的伤口,睡吧,我的朋友!
岁月蹉跎, 光阴荏苒,时间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,转眼,我已长大成人,而父亲也快到了知命之年,想必那棵屋前的葡萄树也已老态龙钟,没有了往日抖擞的精神。每当自己孑然一身客走他乡,站在陌生的街衢,抬头仰望那一轮静挂天幕的明月,泪水便不觉涌出眼眶,肆意奔流,之后便听见父亲苍老的声音:“你屋前的葡萄熟了,有时间回来吃点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