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春风又染，草儿枝儿都活过来了，堂妹却再也没能醒来，她走了，在几年前的那个春日沉沉入睡，她不知道曾为她一夜白头的老母哭死了几回，她不知道憨厚的老父躲到野地里长嚎，她不知道没吃过一口奶水的女儿将要面对什么，她不知道亲朋好友是怎样地惋惜哀痛……她走了，静默尊严地退出她的人生舞台，她走了，无奈无语地诀别情到绝壁的那个家。有人说她走得其所，母亲已为她熬成残烛，有人说她走得干净，走了就一了百了。这便是人生，现实、残酷甚至无情，当你健康荣光时，人们那样仰慕你，巴结你，亲近你。可当你走了下坡或栽倒时，总会有人借机评判你，推搡你，踩过你。特别是那些与你利益攸关的人，会因为你的失败而多一次成功的希望，又怎么能奢望人家心纯如水，至善为上。
但是我的堂妹早就没那么复杂了，她的世界简单透明，想吃想喝就哭，困了累了就睡，她的一切和新生儿一般无二，她的母亲我的四婶像生她时一样养着她，惯着她，为她的哭而哭，为她的笑而笑。堂妹的年华就像一个小小的圆，只走了26个春秋就回到起点，她的起点是老家那个生她的沙坑（老家人生孩子都在沙坑上坐月子，坑上铺一层细沙，孩子尿了、拉了，连沙子一起捧走，为的是方便。），她竟然在无知无觉时，生疼地又在这个沙坑上把命还给了母亲，这不是揪妈的心嘛，三年多了，从她变成植物人开始，只有四婶寸步不离地照料她，知道她咧嘴大哭是难受，小声哼哼是不想吃，想见老公和孩子时就绝食，也只有四婶能教她举左手，举右手，点点头，她早就是四婶的命了，只要她还有口气，四婶就有劲头，而当她把命拿走时，四婶真的活不起了。
二
堂妹当年是荣光的，四婶生了一女一子，堂妹老大，比弟弟学习好，弟弟过早务农，只有她坚持念完高中，考上师范大学，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女大学生，给家人脸上争足了光彩。在村里人眼中，堂妹是个幸运儿，上大学时，因为文静贤淑，早早就和同校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恋爱上了，那家人有点门子，一毕业就把小伙子分到县城，把堂妹分到城边上的一所学校当老师，说结婚后就给调进城里。堂妹的婚礼在老家也算风光了，堂妹夫能说会道，着实让村里人羡慕四婶一家有福气。没多久，堂妹怀孕了，妹夫还分到了一套九十多平的新楼房，合计着孩子出生时就能住进新家，小俩口一心巴望那幸福时刻。
谁知人生无端起波澜，生孩子时，堂妹想省俩钱将来装修房子用，就在县郊的小医院生产，没想到大出血，小医院不知是医术不精，还是设施不全，孩子保住了，堂妹却变成了植物人。一家人当时都疯了，好好的人怎么生个孩子就傻了，找到医院人家三言两语就打发了，四叔人老实听人家一说就没辙了，四婶只顾抱着女儿，护着女儿的女儿流泪，一个原本红红火火的家瞬间打碎。老家人得知此信，骂医道不公，咒乡民无助。而我的四婶却在担忧女儿的将来，前面有没有路，前面的路有多长，女儿怎么活，女儿的女儿怎么过，那一时，谁也帮不了我的四婶，她像史书中的伍子胥一夜白了头，本就瘦小的身躯像风中的老枝摇摇欲折，没人能想象这位乡村母亲怎么收拾残破的心，在场人都为她决绝的眼神和语气而伤：“花多少钱，跑多少路，都得医好我的女儿！”这是对漠视生命的控诉，这是对世道冷漠的呐喊，堂妹夫和医院的人都吓坏了，震惊了。妹夫说：“妈，你别急，我会尽力的。”医院说：“老人家，你放心，我们努力救治，药费的事先不说。”学校也出面了：“先按产假发工资，医病要紧，其他事以后再说。”而堂妹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，她不知母亲的疼，不知刚刚出世的女儿等着一口亲娘的奶水，她什么都不知，一切的纷扰都留在身外。
接下来的日子，漫长难奈，四婶一刻不离守着堂妹，擦身子，喂饭，哄她高兴，堂妹似乎是有意识的，她会转着眼睛找，四婶问是找孩子嘛，她的眼里就淌泪，四婶哄她快快好，好了就能见到宝宝了。她像听懂了就咧嘴，像哭又像笑，四婶的心早成了一汪苦水，可还要强作笑脸陪她。堂妹夫初始还看得勤，到后来跑医疗事故，便问的少了。再后来，医院也不让住了，说有些药得自己掏钱，妹夫把四婶也支回了老家，把堂妹接到他自己的老家，由他的父母看管。一个月后，四婶去看女儿，当时就哭了，听四婶说堂妹瘦得没了人样，因为没人擦身子肌肉萎缩，被褥也臭不能闻，堂妹变得越发人事不知，见了妈都不认识了。四婶*一次跟女婿翻脸了，要求拿出属于女儿的钱去寻方治病，在四婶的抗争下，堂妹夫只得把堂妹送到兰州医病。四婶问过了，这种产后病有治好的先例，她不相信女儿会这样薄命，她不甘心女儿就这样凋零，她想给外孙女夺回一个妈，一个哪怕还有一口气却能让她叫妈的人。治了几个月后，堂妹夫又找借口把她们搬回了家里，不过答应让四婶陪着。为着母亲的责任，为着女儿的尊严，四婶变得出奇地坚强，她把老家的事托给四叔和儿子，独自一人陪女儿住进了她的婆家。面对已成事实的一切，她没有抱怨，没有悲叹，只是默默坚守。可这是一种怎样的坚守，母亲心如锥刺，女儿浑然不觉，母亲心在滴血，却要笑对女儿，笑对亲家，笑对来探视的亲朋好友，因为她的怀里有一捧希望，因为她想给女儿再造一个盼她出生时一样欢乐的家，她知道自己没多大能耐，但她相信只要自己在，女儿就多一丝希望。
那些日子，我们一家和老家通话时说得很多的是堂妹的事，大姐还专门去了一次堂妹家，姐说堂妹见到她放声地嚎，哄了半天，眼泪都止不住。我猜想，她的心是明镜的，她只能无助，无力接受人生变故，她在希望中苦苦等，苦苦熬，期望有一天能拥抱自己的爱人和孩子。然而，堂妹夫似乎不知，曾经的爱人，竟有些惧怕起堂妹，来也匆匆，去也匆匆，少却了亲昵，平添了敷衍，听四婶说堂妹只要见到妹夫就变得安静乖巧，眼里亮亮地闪光，可妹夫总跟没看见似的。难道山盟海誓的恋人就这么容易被灾难击垮。真想代堂妹怒吼：到底情是何物，曾经生死相许，而今黯然神伤。谁说过执子之手，与子偕老？谁说伟大的爱能把磨难变成阶梯？谁说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？谁说不离不弃，把爱的高度延伸到天尽头？……可堂妹不能了，我也不能，堂妹的亲骨肉尚在襁褓中，我们一家人私下商定，只要堂妹有个安身养病的地方，啥都认了，孩子将来还要活人，不能让这小生命长在阴影里。她是堂妹的未来，堂妹的延续，就让这血脉亲情少一些哀怨多一些美丽和希冀吧。
人生总是这样，让伟大遭遇渺小，让强势凌驾于弱势。渺小的爱必然会在危难处缩水，包装的爱注定在抉择时支离破碎。堂妹为了爱巢不惜牺牲初为人母的尊贵，她没想到自己会倒在那里，她更没想到从自己倒下的那刻起，爱也轰然倒塌。所有誓言都化成浮萍，所有允诺都随风逝去，一切情意都归结到母亲怀里，她不再计较了，就那么沉睡在遥远的奶香中，谁能听懂，孤夜里母亲长长的叹息。
三
再后来，堂妹夫提出离婚，他说再也受不了这份折磨，他还说法律是支持他的，他愿意支付抚养费，其实堂妹属病退是有工资的，他用不着花一分钱，就连医保的钱也悉数入囊，说要做孩子日后的教育金。到了这般时候，只有他的眼里还有钱。可怜我的四婶像当初嫁女一样把堂妹隆重接回家乡，她让儿子专门腾出一间大房，铺上沙坑，她要好好疼疼历经千难万险的闺女。
堂妹似乎知道了什么，不闹，不哭，不睡，一双大眼睛空洞洞望着房顶，饭也吃得越来越少。我也回老家特意看了一趟，四婶要我们在另一个屋子坐了一会儿，她过去跟堂妹安抚了好一会，才叫我们过去，那是我很后一次看见堂妹，我的眼被泪水掩得一踏糊涂，那是惜日白净靓丽的妹妹嘛，这分明是一个类人猿，如果不是有思想准备真会惊出声来，堂妹像抽巴成一截的干树枝，乏力地摆靠在四婶怀里，一个大脑袋无力地歪着，眼和嘴都变形了，露在被子外边的手像鸡爪一样支楞着。四婶说：“乖，大姐和三姐看你来了，认得就摇摇手。”屋里静静地，我们都盯着堂妹的手，一阵可怕的寂寞，她忽然大声嚎哭，谁也劝不住，四婶催我们赶紧离开，那晚她抱着堂妹整整坐了一夜。
第二天，四婶红着眼来送我们，还坚定地说：“她认人，昨天哭是认出你们来了，心里难过。”望着满头白发的四婶，我忍不住想哭，四婶才五十出头呀，竟拖成了这样，没想到她笑了：“几年了，我也被她闹惯了，能守一天是我一天福的，我也有个说话的人不是。”其实，大家心里都清楚，堂妹是在熬日子，母爱是她活下去的惟一良方，大家都盼着奇迹发生，可谁都知道奇迹是不会发生的。三年多里，四婶没下过地，没走出过院门半步，没睡过一个囹圄觉，她牢牢守护着女儿的阵地，甚至牢牢封锁堂妹夫再婚的消息，每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救他带孩子来看女儿。但堂妹终是知道些什么，见到孩子就流泪，见到曾经的爱人眼里再也没有亮点，八成是情也熬干了。
四
堂妹悄无声息地离去了，四婶说她走得很安静，大概她也不想抱怨谁，如果有也是抱憾自己未能尽孝父母，未能抚养幼女，她或许不想把太多的恨留在人间，她走的那个春格外温暖，小草早早露了绿芽，似在用生命的起始为她壮行。
这几年里电视广播都在播出身边的感动事，有的男人不离不弃照顾瘫痪妻子二十多年，有的妻子照顾呆傻丈夫一辈子，同人不同命，堂妹的丈夫离她而去，与法合理，与情如何，每每想到这些，心里便纠结着一段说不清、道不明的酸楚和悲情。只觉得人性、道义，良知有时坚强如钢，有时脆如薄冰，在平常的日子，无人拷问这些灵魂深处的东西，可在人生波澜起伏处，它们要么变成芒刺，扎人胸口，剐人心尖，要么变成支架，托起真情厚意，绽放灿烂光芒。但这一切爱，一切恨好像冥冥之中自有注定，无论怎样都是一段缘。所以每次想起堂妹便想起一段歌词：“不是没有情，不是没有意，只是今生的姻缘，不属于我和你。不是没有情，不是没有意，我心里等着你，梦中空欢喜，泪水流心里。天天盼夜夜盼，心里惦念着你，相见时难别亦难，不分离也得分离，我爱你难言语，愿君多珍惜，风里行雨里去，世情冷若冰，人生难如意。”四婶似乎参悟了人生惮语，一番死去活来的折腾后，她静静吞下丧女之痛，没再说此事的长短，只说女儿没这个福分。
人的不安和骚动都是情磨的，亲情、友情、爱情无一不经一个磨字，磨过了爱就过火，磨欠了爱就夭折。堂妹短暂而磨难的人生，就像刚开头就戛然而止的一本好书，叫人不得不叹息生命的脆弱与艰难，叫人不得不拷问人性的善，世道的公，医道的理。人们感伤花的凋零，却舍不下果实的诱惑，人们责怪秋风的无情，却惦念波上寒烟翠的情怀，人们讨伐不公正待遇，却不想舍一己之力拼搏到底。人哪，总说情难忘，却总有新情长，别说刻骨铭心，只若游丝绵长足以。
春风正急，又忆堂妹，为情叹？为情痴？为情绝？情散处了无声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