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南方的乡邸，竹群是数见不鲜的；我幼时所居曾家瓦屋前后，便栖息了多簇。今年终闲暇，再徂老屋，骤然发现，那茂密的竹群却依稀消瘦了。十几载风雨，转眼即逝，原初村里的乡亲，大都移居城镇，我恐这竹是为伊消得憔悴了。
竹硬朗难羁，不比蒲柳之姿，望秋而落；且踞不同局域，接收的温度和水分各异，抑或土壤的养分高低有别，看似一个模子刻出的竹群，其生长程度，秆之粗细，叶片的舒展幅度却泛着独有的特色。但竹的共性，在于它风度翩翩，虚心自持，苍苍劲节，依依君子；尤浴风时分，着青玉藓纹，与入径之客以礼相拜，夭然而笑，倘有翠烟朦胧，启杉桐妙琴，奏莞尔佳音，卒营一出雅径清幽下，与客交心，酒樽已凉，互诉温寒，畅吟诗情之画卷。缘此，择竹而居，岂不为冶性之上策，一面悟竹，一面浸染竹之魅力。
每每临竹，耳畔总挂着古人们盛赞它的调子。诗鬼有云，“入水文光动，抽空绿影春。露华生笋径，苔色拂霜根。”角度独到，细致入微；唐太宗也吟，“贞条障曲砌，翠叶贯寒霜。”竹耐得严寒，贞洁永葆。夸竹之积极向上，请闻杜甫佳言，“但令无剪伐，会见拂云长。”竹柔韧挺拔，斗志昂扬，季至拔节，敢冲九霄。突显竹之美，还属太白绝句，“翠色落波深，虚声带寒早。”它将一时一地之风貌诠释的淋漓尽致，回味无穷，为这古来君子披上了无瑕的华衣。竹，御众星捧月之势，并不骄躁，仍咬定青山，乐伴顽石，持之以恒，其品质实值得来者衍承。
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，但从小长在农家，我对竹的热忱和依恋是有据可查的。
与曾家老屋相邻的农户，一家七口，对竹可谓情有独钟，他们的庭院几乎被竹围个水泄不通，甚至比田的边沿，也颇有几株。他们不仅亲手种竹，还将竹做成工艺品，谓之竹雕。早闻这家以竹雕工艺精湛，赚了大笔钱财；适逢镇政府筹划修乡村公路，他们便毫不吝惜地进行投资，只央在公路蜒过老屋的竹群时，尽量多保全几簇。路畅了，仍故居于此的人们往镇上跑生意、赶集、就医也方便许多，大家的生活越过越有滋味，腰包愈来愈鼓。我常疑乡土的竹惯了农家的炊烟，惯了农家人的憨厚，身上裹着农家人的秉性，哪曾思索这竹在潜移默化里教会了农家的子孙们如何谦逊，如何恭敬，如何知恩图报。
乡竹予故人的物质明了，并不限经济上的富足。遥忆年幼，村落中隔三差五，便邂逅老人们劈竹做篓；在他们的手中，锋利的竹条和沧桑的老茧，会心的跳着舞，不须几个饭后茶余，方大功告成。于父辈而言，篓是上好的务农伙伴，它总亲切地架着镰刀，串山野，踏荒田，穿小溪，共饮青草芳绿，齐吮寒露晶莹。除了编篓，制遮雨的斗笠，亦是竹的拿手好戏；想白发渔樵，惯戴斗笠，蓑衣披肩，江渚垂纶，静谧独孕，那番潇洒、龙钟之态，实引人钦慕。老人们也常用竹绘一些新鲜趣物，用来哄爱哭的孩子们；耐性好的，甚至著几个精致的凳子，让农家庭院的“调皮匠”都围坐一圈，来聆爷爷们道不尽的、充满色彩的故事；待话雨停了，孩子们起身一收，爱惜地提着那几个夕阳后的辛勤，怀揣满满的幸福，欹枕星月宇宙，便酣睡了。熟悉这履历的农家人，从小对竹就有着难以摹状的依赖，就像恋着世代耕耘的土地与田庄，情愫长在那里，任尔东西南北风，依旧伫立，扎根不放。
而自居于城市，竹变成了稀物。花店里摆弄的精致奇美的虽有，却太过玲珑，少了自然的野韵。有时，我这样想，大概是城市的布局、节奏与竹的雅趣不符吧；竹喜好风中漫步，绿绸摇曳，舞姿婀娜，自由自在；城市里高楼耸峙，不但障了风的轨道，还弥漫着紧张，束缚的气息。竹喜欢被人们欣赏，但城市的光阴匆匆，人们少有闲情驻足观之，与其建立友谊，更谈不上“可使食无肉，不可居无竹”的境界了。所以，呆在乡下，相伴农家，早能寻鸟儿嬉闹，晚可邀月儿对歌，惬意悠然，岂不快活。于我而言，也惯了城市的喧嚣，如今到了竹的地盘，不免感到一丝尴尬；昔日，竹是客，寄农家篱下，甘为并不富裕的庄户抹一道诱人的风景，现在我却是客，寄语竹下，怎能有理，摆出主人的派头。还好，竹是包容人的，它永远给过径之客洒下一片清凉。
此番回老屋，故乡的竹还称健美，概貌无差；而村落的变化可叹天翻地覆，换新颜。细细思忖，城市的发展，拉动着农村的进步，促进着农村的产业经济、物质生活和精神文化的改善；在乡间，加工厂、公司、福利机构逐渐找到了心仪的落脚点，一栋栋新居也拔地而起。家乡越来越美，我倒十分愿意，可于衷依嵌一丝担忧：假如钢筋、混凝土的招摇侵扰到了竹群的栖息之地，那么于当地的农家人着实是一种遗憾。将离老屋时，现居的长辈送给我一副精美的手工竹筷时说，小时候，你便在这竹林里摸爬滚打，现在长大了，以后要东奔西走，留一副筷子，就当竹送平安吧。那朴实的话语仿佛瞬间烙在心里，有酸楚也有忻悦。
朋友曾对我讲，如若以后，回乡观竹成了一种的奢望，那就珍惜每一次重逢的机会吧；如若哪天，乡里竹迹没了，那么，就从现在开始，留下些笔墨吧：
沁园春·乡竹
崇山未眷，独绽婀姿，老屋篱前。
敬农里滋养，甘乐贫苦；孕得劲骨，处世淡然。
乡邻过径，奉舞相迎，一染清风把歌还。
逐霜烈，战雨雪依旧，岂道平凡？
古来圣音多赞，秉贞洁，不弃顽石伴。
谱书画俊美，装点雕版；血泪自咽，意气不减。
千锤百炼，从无怨言，丹心旨于拔节天。
背虚名，过而惶惶之，怎遂竹愿？
（注：藏头词，每句头字相连书：崇敬乡竹古朴谦卑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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