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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百花小说】兰烬落

来源: 西北文学城 时间:2022-04-16

笛音若有所思,翻山越岭,走到一根断弦上,戛然而止。

是时候了,云板被敲起。唱起我们的离歌,在空旷下安放被修剪过的缘分,以及前世今生的枝枝叶叶。

【一】

她关上店门,把喧闹也关在了门外。

杭州,很不缺的就是喧嚣熙攘,白天是,夜晚也是。已是深秋时节,风儿打着旋呼啸而过,路边的梧桐树抖落满身的萧瑟,铺了一地仓惶,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,把一个忙着煎药的曼妙身影映在墙上,这个影子的主人正是她——苏苏。看着贪婪地舔着药罐底的火舌,她陷入了那些久远的回忆……

苏苏,姓苏,单名苏,个性温婉贤良,琴棋书画、针黹刺绣无一不精,是父母的掌中宝。眼见着到了及笄之年,媒婆隔三差五地上门,差点把苏家的门槛踏平了,苏苏的父母膝下无子,只有她和苏绣两个掌上明珠,而妹妹苏绣自小身体虚弱,还患上一种怪病——好好的,会突然间口吐白沫,四肢抽搐,人事不省。郎中找了不少,可就是不能根治,苏绣的身体只能靠药物来减少发病的频率。

“绣绣年纪小,以后的路还长着呢,帮苏苏找个好人家,也算了了我们的心愿了,婚姻大事可马虎不得啊!”苏父苏母一心想给女儿苏苏找个好归宿,便对前来提亲的人诸多拣选。

不料飞来横祸,一场不明原因的大火吞噬了苏家所有的家产,那些来提亲的人大多变了嘴脸,销声匿迹,很后只剩下两个没有打退堂鼓的。然而这两人一个中年丧妻,苏苏过门是当续弦夫人的,还要负责照顾、教导好他的孩子,另外一个人说,苏苏现在已不是身价不菲的千金小姐,如今门不当户不对的,哪有资格当主母,即便娶了她,也只能当填房……这些个尖酸刻薄的话传到苏父苏母的耳朵里,他们气得不轻,烦闷郁结于心,加上失火的时候东奔西跑,连惊带吓的被烟熏伤了内腑,很快缠绵病榻,卧床不起。

忽遭此劫,苏苏咬紧牙关,遣退了所有的家丁丫鬟,变卖了仅存的首饰,一边为父母延医问药,一边照顾妹妹苏绣。有病人的家庭开销大,苏苏一家的生活很快左支右绌起来,实在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,苏苏只好到亲戚处寻求帮助。然而始料不及的是,之前常常上门巴结的亲戚,看苏家现在落了难,一个个的都换了另外一番嘴脸,把她往外赶!即便有稍微不忍心的,掏出的钱财也是打发叫花子的数目,还摆出一份肉疼得很的样子。

富贵时看惯了锦上添花,如今孤女伶仃,贫穷困苦,竟没有谁愿意雪中送炭,伸出慷慨援助的手,她冷笑,牙齿把下唇咬出了血,不去谴责,不去抱怨,深知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,靠别人没有胜数,很好指望的是自己的双手。于是,苏苏给别人浆洗衣服、给驿店洗菜择菜,赚点微薄的辛苦钱,想方设法支撑着这个家。没料到,屋漏偏逢连夜雨,两位老人熬不了多久,竟抛下苏苏和苏绣姐妹俩双双辞世。欲哭无泪,为了尽很后的孝道,处理好父母的身后事,苏苏不得不低价卖掉了赖以栖身的旧宅院。

插在坟头的线香已经燃尽,一阵风吹过,周边变成灰黑色的冥纸,轻飘飘的被卷到半空。苏绣跪在父母坟前哭得昏厥过去,苏苏焦急地把她抱在怀里使劲掐人中。嘤咛一声,苏绣终于悠悠醒来,苏苏抓紧她的臂膀哽咽着说:“绣,你不要再吓唬我了!父亲母亲都不在了,姐姐只剩下你一个亲人,答应我,不管多么艰难,我们要活下去,好好活下去。”“姐……”苏绣拥紧了苏苏,再一次哭得昏厥过去。

除去下葬的费用,苏苏手头上还剩下一笔不多不少的款子,她考虑再三,索性辞去零工,在临街盘下一个小店,取名“素绣坊”,以承接旗袍刺绣为主,兼卖丝质绣帕,和妹妹相依为命地过日子。

“酒香不怕巷子深”,出身书香门第的苏苏画工佳,绣艺高,绣好的成品一经摆出,便被人们争相购买,她的旗袍绣尤其出色——富丽的牡丹,淡雅的幽兰,翩跹的蝴蝶,高贵的凤凰……剪裁得当的旗袍绣上栩栩如生,灵性十足的花鸟虫鱼,或华贵,或清雅,或素净,或妖娆,名媛小姐穿在身上,出席各式酒宴舞会,这些别出心裁的刺绣,总能让她们在一大片花枝招展中摇曳出别样的风情,给主人赢来惊艳的目光。

好手艺带来好口碑,好口碑招揽来活计,苏苏“素绣坊”的生意开始好转,但是毕竟人手不够,又无力延请工人,凡事还需她亲力亲为,所以姐妹俩的日子却还是依然过得紧巴巴的。然而苏苏觉得,尽管压力依然很大,但是可以和亲人守在一起过平静的生活,已经是上天的恩赐,她很知足。

【二】

日月如梭,光阴似箭,“素绣坊”门前的梨花开了又谢,谢了又开,转眼间苏苏已经二十二岁了,到了这个年龄还待字闺中的女子,杭州城里大概也是“仅此一家”了。并不是没有人向苏苏提亲,也不是她自逞美丽而心高气傲,而且因为妹妹苏绣。她对每个有意于她的提亲者提一个条件:要娶我,必须答应照顾妹妹,直到妹妹得到自己的幸福。虽然就这么一个条件,在别人眼中却是特殊的,而且特殊到近乎苛刻,足以使人望而怯步了。

这些年来,苏苏没有放弃过医治妹妹的病,听说哪里有偏方,不管多远都去寻,不管多贵都舍得买,她把刺绣赚来的钱都用在妹妹身上,希冀上天垂怜,有奇迹出现。可是苏绣的中药吃了一剂又一剂,病情就是不见有好转。男子娶妻大多喜欢攀龙附凤,再不济的也讲究个门当户对,苏苏即便人品再好,手艺再高,奈何摊上苏绣这个拖累,可就大大降了身价。再说,天涯何处无芳草,世间的女子千千万,哪个男子愿意娶个带拖油瓶的来自寻烦恼呢?所以,高不成低不就,苏苏的婚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。

苏绣何尝不知道姐姐不嫁人的个中缘由?她看在眼里,急在心上。一天夜里,她一边穿针引线,一边对苏苏说:“姐,我这病治了那么多年,什么药都吃过,看来是命中注定,再没有办法的了,你就不要再管我了。”

苏苏正凝神绣一朵白玫瑰的花蕊,听得苏绣的话后,手下一颤,绣花针便刺歪了,狠狠地刺进了她的左手食指,带出一滴血珠,“哎呀”一声,她看了看被刺到的手指,把它放进口里吮了一下,嗔怪妹妹:“绣,不许胡说,谁说治不好了?姐姐只有你一个妹妹,我不会放弃的,你也不许说这些丧气话了,再这样胡说八道,姐姐要生气了!”

“姐,人家都说女大当嫁,你都为了绣绣吃了那么多苦头了,我不愿意看到你为我耽误了一辈子的幸福,那些人背地里是怎么说的,我多知道。再说了,这些药费钱,那么苦,又没有效果,我……”

“再苦也要喝”,苏苏忽然打断了苏绣的话,“绣,姐的幸福是和绣绣连在一起的,治好你的病是姐姐很好的心愿。别担心钱,我来想办法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没有可是,你要是真心疼姐,就听姐的话,好好治病,别的什么都不要管。”她拍拍妹妹的肩膀,“好了,别吵姐了,这个活很急,今晚要赶出来,姐要继续忙,你先去睡吧。”转过脸,苏苏又绣起花来,给苏绣一个全神贯注的背景。

苏绣望着姐姐,张了张嘴,却没有再说什么。给苏苏倒了杯水,便乖乖地上床休息了。

夜深了,一弯新月如钩,勾起人间几多愁。苏苏揉揉眼睛,伸了伸懒腰,把刚刚完成的绣品折好,走到床边,看见苏绣又把被子踢开了,苦笑了一下,重新帮她盖好,然后走到窗前,倚着墙,听对面店铺的后院传来的笛声发呆。

今夜的笛音与往常不同,一曲接一曲地响了一晚,心里有事的苏苏也一曲接一曲地听了一晚。

【三】

对面的店铺叫“墨香居”,三年前开的张,店主叫杨若帆,做的是书画生意。他搬来之后的每一夜,墨香居的后院都会传来笛声,有时候是缠绵缱绻的《梅花三弄》,有时候是轻灵孤绝的《寒江残雪》,有时候是清丽流畅的《雨中莲》。*一次听,苏苏便从错落有致、起伏跌宕的音符里窥见此人技巧纯熟,深得曲中味。苏苏听得入了迷,直到笛音停歇之后才回过神来。她放下针线,起身离开绣架,把紫竹笛从墙上取了下来,吹了吹沾满笛身的灰尘,陷入了沉思。

母亲温柔娴静,善刺绣,她飞针走线的时候,苏苏总喜欢托着腮坐在她身边,一副乖巧十分的样子,所以母亲到哪都喜欢带着她。苏苏八岁那年,母亲上街买东西,照例带着她出门。路过一个卖竹笛的小摊,苏苏停下脚步,好奇地拿起一支紫竹笛把玩,母亲站在旁边等她,见她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,便打定主意买了送她,那支笛子的价钱虽然贵得可以,但是吹出音来宛转悠扬,属笛之上品。母亲看苏苏实在对笛子“情有独钟”,便出重金聘请了一个名师给她传授吹笛技艺。苏苏极有音乐天分,一点就透,而且不骄不躁,刻苦勤勉。经过师傅几年的悉心调教,她的笛吹得越发出神入化,动心动情。自从遭遇变故之后,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曲调已被抛诸脑后,如今她再次听到久违的笛音,顿时恍若隔世,荡起悠思缕缕。即便自己无暇演奏,那么能够听听曾经烂熟于心的曲子,何尝不是一种宽慰呢?自从有了这样清越悠扬的笛声相伴,三年来的每天夜里,苏苏轻挑银针针针有情,漫捻彩线线线有意,飞针走线绣出了花鸟虫鱼,也绣进了女儿家的隐秘心事,月圆月缺,再不觉得夜长更漏。

那么多曲子里,她很爱那首《雨中莲》,这首也是她极擅长的。“娉婷雨中莲,袅柔净瓶仙,碧波映弱质,幽幽暗香绵。”音韵流转中出现一副画面:绵绵细雨飘洒,白莲如出水芙蓉,极其清凉。当年在湖心亭里,她给娘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,娘还取笑过她:我家苏苏的笛子吹得那么好,将来定要给你找个懂音律的秀才郎来配,方显举案齐眉,琴瑟和鸣呢……每每这个时候,她总是羞红了脸,娇嗔着转过身去不理娘。如今前尘隔海,却是连向娘撒娇的机会也没有了,终身大事再也没有谁知心,更没有谁操心了。一念及此,她无心刺绣,放下绣了一半的锦帐,目光望向那只挂在墙上的紫竹笛,想呀想,一想就想出了神。

【四】

墨香居老板杨若帆,二十七岁,北平人,没有北方人普遍的粗犷,反倒生得眉目清朗,举手投足自有气度。三年前孤身一人搬来,在苏苏的素绣坊对面开了个店,白日里临帖弄墨,晚上横笛轻吹,逍遥又自在。

苏苏常常要送货上门,走过墨香居的时候,也会好奇地向里张望,只见墙壁上挂着各种装裱好的书法作品应有尽有——端正典雅的楷书、奔放不羁的草书、生动活泼的隶书、圆转婉通的篆书、率意流畅的行书……直觉得满目琳琅,气韵生动,有时候也想走进去好好品赏,可是,巴巴地跑去看,看了又不买,自己也会不好意思的,于是,脚步五次三番迈出去,又三番五次地收回来。

苏绣是个鬼精灵,看见苏苏踌躇便忍不住说:“姐,看就看呗,大大方方的就好,难道还怕有妖怪啊!”

“对,就是有妖怪。不过那妖怪看你细皮嫩肉的,想要吃了你呢!”苏苏回头嗔怪,脸却微微泛红。

“我看不是妖怪想吃我,是你想被妖怪吃吧,要不,你脸红什么,心虚啊……”苏绣白眼一翻,把脸凑到苏苏面前狡黠地笑。

“小丫头胡说啊你!看我不把你这张嘴……”苏苏又羞又急地跳起来,满屋子抓苏绣。“救命啊……哈哈,你抓不到我,姐姐快来啊,我在这里呢……”苏绣边躲边叫,苏苏灵活得像只猴子,没有几下就把妹妹抓住,使劲挠她的胳肢窝,苏绣又笑又喊地直叫“饶命”,姐妹俩笑闹成一团。

杭州城里喜欢字画的人不少,杨若帆的书法既博采名家之长,又别具特色,他的运笔极为讲究“形意合一,虚实相生”,有眼力的人自是识宝,即便有些人不懂笔墨的妙处,偏偏舍得一掷千金买些来附庸风雅,所以杨若帆的收入很可观,除了日常开销之外还小有富余,乐得自在。他甚至可以凭心情的好坏,决定今天开不开店门做生意,这点让苏苏艳羡不已。有张有弛的生活态度,扑朔迷离的身份来历,他自然成为邻舍姑婆们的饭后谈资,而他即便听到了众人的猜测议论,也付诸一笑,不置一词,这无疑更让人好奇,越发显得神秘。

苏苏从来不参与这些街头巷尾的是是非非,无暇,也不屑。她和杨若帆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,即使店门相对,也仅仅停留在“眼熟”的程度。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她和他“偶遇”的机会很多,刻意避开倒显得有莫名其妙的“心虚”,于是两人也会在照面的时候来点小小的寒暄,虽然是顺理成章的,但还属于“熟悉的陌生人”,所以他们的话题不宽,无非是“今天天气很好”“又出去走走吗”“送活啊”之类的寻常话,客气又生分。不约而遇的次数一多,他们会在客套话扯完之后扯些别的,例如苏绣的病,再例如杨若帆的笛,有一次苏苏相当一针见血地提出,杨帆吹某个音节时气息运用得不对,该如何如何。杨若帆不信,立刻回屋取了笛子来吹,很后,事实摆在眼前,验证了苏苏的观点是对的。杨若帆心服口服,他惊诧于苏苏对音律的领悟力,不吝惜语言地表达对她的欣赏,“苏苏小姐,我本以为你只是个绣女,没想到还是很有见地的!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子”。苏苏脸红耳赤之余,忽然想起有个报社的记者这样形容过杭州的女子,“微笑皱眉都是一首诗”,敛下眼波,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。特别,只是特别。她在他眼里,该是不美的吧。想想也是,她一天到晚在绣台和灶台之间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忙碌,这样的生活,哪里有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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