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翔
凤翔本不该生在世上,是被他姥爷硬生生拖来的。
凤翔是我弟弟,他爸爸是我父亲的亲表弟,他姥爷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赤脚医生。
凤翔姥爷姓费名殿生。他中西医皆通,治个小伤小病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轻松,在村民眼里是神一级的人物,人们恭敬他就如恭敬村长一般。我一度以为“殿生”是一种官职,跟父亲说,我长大了也要当费殿生。
我婶子,也就是凤翔妈。她是凤翔姥爷手心里的宝,从小宠到大。婶子怀孕时经常流血,凤翔姥爷就常弄些中药给婶子喝。血断断续续流到产前,凤翔姥爷的保胎药就一直熬到产前。
古人说医不自治。凤翔姥爷在爱女面前乱了方寸,犯了医者大忌。用我妈的话说:“怀孩子就跟孵小鸡一样。小鸡胎儿坐的不好,就成了寡蛋(孵不出小鸡的鸡蛋)。当妈的总流血,说明孩子的胎儿没坐好,就是个留不住的孩子,不应该再保。
凤翔一出生,就砸了他姥爷的金字招牌。尾椎多了一块肉,脊柱严重佝偻,眼皮厚长,嘴唇突出,活脱脱一个猴子。
凤翔姥爷以“翔”字为外孙取名,是希望他有一天能乘风飞翔吧。
凤翔不光相貌异于常人,智力也有缺陷。四五岁还不会走,不会说话,天天在婶子怀里抱着,如何乘风?
凤翔很喜欢我妈。每次婶子领他来我家,我妈都会把我们给她买的零食拿给凤翔吃。孩子就是这样,给他一口吃的,跟他说几句话,他就多几分亲近。
凤翔家跟我妈家就隔一条小土路。我妈总在菜园干活,他看到我妈就会高喊一声“三娘”。喊过不知再说什么,就傻傻站着。我妈问他:“你吃饭了吗?”他憨憨地答:“吃了”。我妈又问:“吃的啥饭呀?”若刚刚吃过,他会记得。时间稍长,他就想不起来。一边自言自语,一边拍自己的头,“吃啥了呢?忘了,这破脑子。”
每次跟他说几句对话,凤翔就很开心了。大人嫌他麻烦,小孩笑他愚笨,除了我妈,没人愿意搭理他。
风翔尾椎上的肉一直缓慢生长,叔叔婶子怕他活不长久,便对他多了一层爱怜。尤其是婶子,对凤翔溺爱得很。凤翔七八岁还要喂饭,十来岁还不能自己穿衣服,都是婶子代劳。
婶子对凤翔言听计从,即便是健康活泼的女儿小雪,也不能撼动凤翔在家的地位。
我妈常劝婶子锻炼锻炼孩子。婶子总是说:“唉!还不知这孩子能活多大呢。总归要死在我前头,我就伺候着吧。”凤翔想吃苹果就吃一天苹果,饭一口不动。吃得胃疼,婶子再给他买胃药。
“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。”这话在凤翔身上也同样适用。凤翔在家任性得很,有一点事没满足,就会发脾气,有时还骂婶子。
其实凤翔在外面很乖。他喜欢我爸妈,但到我家里,也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,不给他拿吃的绝不张口要。
凤翔看人都是偷偷地抬眼瞄,眼神怯怯的,透着小鹿一般的拘谨慌张,一看就是不被人关注的样子。人都需要伙伴,父母的爱是不够的,可凤翔没有伙伴,也不可能有。
凤翔也就敢在婶子面前任性。每次叔叔想好好管教凤翔,婶子都拦着,“这孩子说不上能活几年呢,他肯定活不过我。我活一天就伺候他一天,他想作就作吧,你别管。”一听这话,叔叔也不忍继续管教。
婶子终是没活过凤翔。尿频持续好几年,婶子也没当回事。农村人谁在乎这个呢,尿频就多上几次厕所,不耽误吃也不耽误喝。后来婶子总觉得渴。每次到我妈家,都先舀一瓢凉水,咕咚咕咚喝下去,没一会,又渴了。婶子也没想过让疼她的老爹给号号脉检查一下。那时凤翔姥爷也老了,自顾不暇,没精力关注女儿。
有一天,婶子突然虚脱。拉到县医院检查,怀疑是尿毒症。县医院不敢收治,到了省医院,没等抢救就离世了。
婶子的生命在39岁这年画上了句号。她走时,凤翔十九岁,小雪七岁。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自己走在凤翔前头吧。
凤翔十九岁,智商相当于五六岁的孩子。婶子一走,家就散了。叔叔白天出去干活,两个孩子只能放姑姑家。姑姑年事已高,自己还一身毛病,照顾两个孩子着实不便。
有天,凤翔到见我爸妈正在垒墙,就走过去憨声说:“这咋整啊?没人做饭了。给我爸娶个媳妇儿吧,娶个媳妇儿好做饭。要不给我娶媳妇儿吧。”凤翔竟然学会了拐弯没脚,他想娶媳妇儿了。
以凤翔的心智,无法理解娶媳妇儿的意思,肯定是受好事者撺掇。但凤翔这样的孩子多半一根筋,认准的事就不改主意,很难说通。说不通他又得没完没了。
我妈说:“凤翔啊,要娶媳妇儿得先知道自己几岁了。你告诉三娘,你今年多大了?”
“我十岁。”凤翔脱口而出。
“不对,你不是十岁。你再想想,说对了才能娶媳妇儿。”
凤翔拍着头,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我妈又说:“娶媳妇儿就得养活媳妇儿,得能干活,能挣钱。你能干活吗?”
“能,我啥都能干。”凤翔不服输。
“那你去帮你三大爷端几掀泥吧,能端动就让你爸给你娶媳妇儿。”我妈循循善诱。
凤翔使了半天劲,也端不起一掀泥,泄气了。那以后,凤翔再不嚷嚷娶媳妇儿了。
家里没个男人,日子会很艰难;要是没个女人,日子简直没法过。饭没人做,衣服没人洗,孩子没人管,叔叔孤掌难鸣,撑不住了。
一年后,叔叔娶了新婶子。
凤翔又开始找我妈诉苦,“那女的一天就让我吃一个苹果。我妈活着时候,我天天吃苹果。”我妈说:“一天吃一个苹果正好,你忘了你天天吃苹果吃得胃疼了?”
过几天,凤翔跟我妈说,“三娘,那女的让我自己洗线衣线裤(内衣内裤)。我妈说:“线衣线裤本来就得自己洗,你都长大了。”
我妈告诉凤翔:“你不能老说‘那女的’,你要是不愿叫妈,叫声姨也行。你看人家给你做饭,给你洗衣服,多好啊。”
“她才不是我妈,我妈对我多好,我想干啥就干啥。”凤翔有些落寞,他是又想婶子了。很好一个由着他任性的人不在了,常人都会如天塌一般,何况他呢?他的世界很小,婶子几乎是他的一切。旁人的世界他又进不去。这样一个孩子,怎么排遣难过和孤独,谁也不知道。
又过些天,凤翔又来了。跟我妈显摆“那女的”给他买的新衣服,织的新帽子。
后来,凤翔每次来我妈家,都有要显摆的事。他会刷碗了,他能拌凉菜了,他能跟新婶子给豆角秧搭架子了。再后来,他开始管新婶子叫妈了。
前阵子听我妈说,凤翔尾椎上的肉瘤慢慢萎缩,越来越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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